——读海飞长篇小说《惊蛰》
1.
海飞的小说里,中心主人公往往会是个有特点的男子,如《向延安》里会厨艺的三少爷向金喜,如《麻雀》里会剃头的共产党员陈深,《惊蛰》也是如此,他叫陈山,本来在上海做着游刃有余的包打听,却被迫被日本人派去重庆顶替一个死去的军统特务,展开了一段险恶的黑暗旅途。
当所有人都牺牲,陈山只身回到接头地点,遇到年轻的联络员麻雀,有着娴熟理发技艺的麻雀为他剃头,将之送往希望之地:延安。
那么,《惊蛰》讲述的应该是《麻雀》同时代的事件。不过,这个故事很惨烈,短短一年死了12个有名有姓的人。我们没来得及看到他们的生,只看到了海飞细细地不厌其烦的描写他们伟大的死——“每一首诗都是一篇墓志铭”。
“朝天一炷香,就是同爹娘”,宋大皮鞋、菜刀、刘芬芳,陈山的包打听团队由修鞋匠、磨菜刀的以及胆小如鼠的牙医组成。这个不正规的临时团队成员虽活的猥琐,却死得伟大。一个身中26个弹孔,另一个,是33个弹孔,最胆小的牙医刘芬芳,满口的牙齿被敲掉,胸骨齐断,睁大双眼死去。梅花堂的一场激战,三兄弟为掩护得到重要情报的陈山,吼着当“包打听”时爱唱的“朝天一炷香就是同爹娘”的歌声,奋力而勇敢地死。只因为,这国家不是你一个人的。
读《惊蛰》的时候我正在学习楷书,初临颜礼勤碑,那厚重的一笔一划怎么写都不像,仔细看教学视频,发现一个小技巧,老师握笔偏低,举重若轻。于是仿之,顿时觉得线条稳定多了。联想到《惊蛰》里的人物群像,个个细节丰富,底盘稳定。底盘要稳,人物才立得住。人物立得住,情绪才有出处。
何为世界观,就是观世界。如果高高在上的俯瞰众生,只能得到大全景大远景的模糊印象,而太靠近的特写又只有细节微观缺少宏观全局,其中分寸难以拿捏。海飞观世界的角度、高度恰到好处,有全景有特写,工笔写意兼容,有动有静,详略得当。
五灯电曲儿牌收音机、余小晚小而青涩的苹果,张离的头发、陈金旺的生煎……详的部分细节生动纤毫分明,而略的部分也令人动容,久久难忘。唐曼晴对钱时英的寥寥数笔爱情速写就是其中之一。这个有着丰腴过分背影的米高梅最红歌星,这个半个日本人半个中国人的交际花,这个一开始就让陈山断了两根肋骨的女人,在认识共产党人钱时英之后,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了。她说,
我可以是日本人也可以是中国人,但我不能是杀人的人。唐曼晴临死之时,穿上与钱时英第一次相见的旗袍,用上海话说,时英,我是一点也不后悔的。
我可以是日本人也可以是中国人,但我不能是杀人的人。唐曼晴临死之时,穿上与钱时英第一次相见的旗袍,用上海话说,时英,我是一点也不后悔的。
还有大吉。大吉讲,他马上要结婚了,对方带孩子,成亲就当爹,少花不少钱。但第二天,为营救张离,他就死了。一笔带过的情节,却是重要一笔。印象深刻,忘不了,抹不掉。光棍大吉,拉响手榴弹时,陈山终于完全明白,在被日寇铁蹄践踏的岁月,在处处是伤口的中国,没有哪个地方、哪个人能独善其身。
简单的人,有名字的人,在文学世界里,活成了永生的生命。
陈山,这个被卷入的人,很无辜。而无辜的“被卷入”正是那个时代所有中国人共同的命运。在大时代的蓝灰背景下,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是女人,小资者不能小资,无辜者不再无辜,他们都没得选择。正如我评电影《紫蝴蝶》所言,历史的墓地注定埋葬一群无辜,早一点结束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2.
所有的故事都围绕陈山这个男人展开。但似乎海飞更怜爱女人,那一汪汪水一般的女儿情令人着迷。
余小晚和张离这对好闺蜜,一个是爱跳舞的外科大夫,一个是忧伤沉静的女特工,两个割头姐妹曾在重庆的大街小巷穿越,手指相勾,阳光闪烁,在电影院看《马路天使》、在祺春西餐厅吃牛排、在小店讨价还价。时光重叠,少女的美好,平静平凡日子的美好,在战乱时期弥足珍贵。
因为陈山的到来,余小晚和张离这对割头姐妹相牵的手分开来,二人集资买的那条珍珠项链,被任性的余小晚剪断,之后又被张离缝起,重新戴到重伤昏迷的余小晚颈项。二人原本与陈山毫不相干,却也因陈山的扮演肖正国而相干起来而对立起来。
余小晚与陈山,陈山与张离,张离与钱时英,钱时英与唐曼晴,甚至,陈夏与荒木惟,以及费正鹏与庄秋水,都有或浓烈或清淡或隐蔽或公开的情感线索,丝丝入扣,纹理清晰。
虽然将主人公陈山的爱情砝码毫不犹豫的掷向瘦弱文静、坚定隐忍的张离,但显然海飞对余小晚仍有着小小的偏爱与偏心。他用细细的笔触临摹她的生动动势,好似印象派画家德加在有光的地方描绘他心爱的芭蕾舞女:纤细的线条、赤足、爱一圈圈用牙齿肯青青的苹果皮;对了,余小晚也爱跳舞。现在想来,海飞应该是以父爱之心在写余小晚(一个胡乱的揣测),受伤后,“年轻得像一颗露水里的葱”的余小晚在昏迷中,仿佛看见父亲在屋里来回踱步,给自己念诗,正是那首动人动情的《致女儿书》:
我不愿失去每一寸泥土
哪怕是泥土之上的每一粒灰尘
我不愿失去每一滴河水
哪怕是河床之上升腾的水气
我不愿失去任何
因为她属于我的祖国
就像我不愿意失去我生命的分分秒秒
因为我需要用来爱我的女儿
令人落泪的《致女儿书》。磅礴的亲情一直在护佑着余小晚,才使她一直一直是那个晚熟的、青苹果般生动的幸运女儿。
牵着陈山的那根线,也是最深厚的亲情——党有两个,妹妹只有一个,我只要我妹妹的安全。小说里,妹妹陈夏这个人物的塑造非常有力。一开始,她是盲人,她是净土,她是哥哥陈山内心最珍贵的宝贝,正是因为这个纯洁的盲妹妹,小哥哥陈山才被迫与魔鬼做交易。
小说过半,惊蛰过去,盛夏来临,陈山终于得见一直在荒木惟手里做砝码的陈夏,但她已不再是自己原来的那个妹妹。盲眼复明,陈夏变为夏枝子。她是日本神户间谍学校最出色的中国学生,也是冰冷“刀锋”行动组的领导者。她的眼睛会像猫一样习惯性的眯一下,然后突然睁开,瞳孔射出的光像刀锋一样清冷。她弯腰的样子、冷冷的眼神,都像极了日本人。正如张离所言,你妹妹不是背叛了自己的祖国,而是她面前一片迷雾,看不到方向。
眼盲时,世界反而清晰。视力好了,内心一片迷雾。
一个无辜的女孩被训练成一个冷静的行动派杀手,最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大哥。杀死大哥后的妹妹,良知得以归来。陈夏掩护小哥哥陈山离开之后,临死之时,她突然希望回到以前,如果没有战争,她愿意一直当一个瞎子。
3.
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夏枝子死去之时正是陈夏归来之日,正如惊蛰过去,惊蛰还会归来。
惊蛰是个节气。在小说《惊蛰》里,它不仅仅是个节气,它更像是希区柯克展示给观众的一枚定时炸弹,牵扯着陈山和盲眼妹妹陈夏的命运。大反派荒木惟因为人质在手,威胁陈山进行“惊蛰计划”:惊蛰那天必须拿到重庆炮群布防图。不仅如此,他一直提醒着陈山和读者“惊蛰的倒计时”:我顶多再给你十天;再过几天就是惊蛰;后天就是惊蛰;配合千田英子取完保险柜钥匙,听见雷声和雨声的陈山自己也轻轻说,惊蛰就要到了。而到了惊蛰这一天,事情偏偏一带而过,之后才又返回头来解密。
小说的高明之处,惊蛰也不仅仅是一颗希区柯克的定时炸弹。它的爆炸不是终点,只是中点。
陈山手中的十二炷香,一炷张离一炷钱时英一炷陈夏一炷陈金旺一炷宋大皮鞋一炷菜刀一炷刘芬芳一炷大吉一炷唐曼晴,还有三炷给三名营救张离的队员。黑暗山河,燃上十二炷香,十二个有名有姓的中国人,就此消失在无边的岁月中。
伦勃朗的绘画中,有大量黑色的信息,其强烈的明暗对比被称为紫金色的黑暗。海飞的谍战小说也是如此,战乱年代,黑暗一团,但有火种,有微光,仔细看,那就是希望。
那么惊蛰,大自然新生的节气,最终还是希望。小说最后,在陈山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延安时,小海,光棍胡大吉的弟弟小海淡淡的说,“听讲,今天是惊蛰”。
一年过去了。或者很多年过去了。还有惊蛰。还有青光光的小苹果,还有仍然年轻、爱用牙齿啃苹果的余小晚。真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