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写过许多英雄，活着的或离去的，光芒四射的或默默发光的。他们的故事都很感人，让我为之动容。但我一直有一股冲动，我更想写一写那些英雄背后的人们，尤其是，那些英雄背后的女人们。
我喜欢进入她们的生活，回味她们的故事。回味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辛苦、寂寞和清贫；那些常人难以体会的骄傲、甜蜜和温柔。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在她们和英雄之间，这样的句子，从来不是比喻。
生离 把每一场相聚沉淀成记忆
所谓惊人的记忆力，是因为她们懂得，只有将一次次短暂的相聚沉淀成绵长的回味，那些长久的分离，才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2009年，第一次见到汤静时，她留给我的印象，是惊人的记忆力。
已经44岁的她，几乎记得丈夫在电话里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不仅仅是最后一个电话，之前的、再之前的电话，同样记得。
她说，这是一场接一场的分离，锤炼出来的本事。
她的丈夫谭东——四川省大邑县公安局民警，2008年底，在冬日里下水救人，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年仅45岁。
谭东的警察生涯，几乎是“在路上”这三个字的缩影。
他是交警，大部分的工作时间，“在路上”；而他的执勤点远在离家数十公里的雪山之巅，他大部分工作之外的时间，同样在两地奔波的路上。汤静说，他们在电话里说的话，兴许比当面说的还多，“我怎么会不记得”。
王晖记得的，是她和沈战东定下的每一次婚期。
沈战东是河南省郑州市公安局特巡警支队特警四大队民警，新疆“7·5”事件发生后，他主动请缨赴新疆执行维稳任务。2010年1月30日凌晨，因劳累过度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年仅28岁。
夫妻俩第一次选定的婚期，是2008年5月20日，结果汶川大地震一来，沈战东去了四川；四川归来后，小两口选了2008年8月8日领证，然而婚礼却因为奥运安保再次推迟；2009年10月10日，是他们第三次选定的结婚日期。不料，沈战东又奉命前往新疆维稳。“每次婚期确定后我们都亲朋好友通知一遍，后来都成笑话了。”王晖说。直到2009年年底，这场婚礼终于成为现实，然而仅仅一个多月之后，她却听到了犹如五雷轰顶的消息。
几乎每一个英雄背后的女人，都有这样惊人的记忆力。
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长久的分离，反衬得这些短暂的相聚如此珍贵，所以才会让她们印象深刻。但后来我才发现，恰恰相反，所谓惊人的记忆力，是因为她们懂得，只有将一次次短暂的相聚沉淀成绵长的回味，那些长久的分离，才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这一切的背后，是彼此足够的深情。
谭东是很爱汤静的。上雪山执勤后，因为担心独居的汤静，他“霸道”地定下了9点之约，“每晚9点，我会打电话给你报平安，记得哦。”四年，1460个夜晚，谭东从来没有失过约。
王晖收获的，是日复一日的甜蜜短信。人在新疆的沈战东，每天临睡前都会给王晖发一条晚安短信。沈战东出发去新疆时，王晖曾在大车必经的第一个路口悄悄地送他，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她的手机响了，“亲爱的，在没有我的每一分钟好好生活。”
这仿佛是每一位英雄对爱人许下的心愿。
寂寞虽在，温柔永生。
死别 那些失控和未失控的瞬间
这是深情的另一种样子——想用隐藏和忘记来平静，却又总忍不住悄悄记起。
我一直记得和汤静吃的第一顿饭。那是我第一次在采访中失控流泪。
当时她神情很恍惚，总是吃着吃着眼神便没了焦点，筷子礼节性地举起，又总是茫无目的地落下。然而每每回过神来，她总要侧过脸来对我说：“多吃些菜啊，你们辛苦了。”
我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惦记别人是不是辛苦呢？明明最辛苦最伤痛的那个人是你啊！
其实我很害怕和刚失去丈夫的女人交谈。因为一切的理解和宽慰在这样的伤痛面前都极其无力。更何况我还需要她们不断地回忆。这些回忆，会让她们的脸上露出短暂的笑容，然而一旦回到现实，这些曾经甜蜜的回忆，无异于最凌厉的刀锋，在她们的伤口上重新划过。可她们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永远是“谢谢”——“谢谢你这么千山万水地过来”，“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她们，和她们的英雄丈夫一样，总是会把别人的点滴好意铭记在心，却把自己的伤痛默默隐藏起来。
我遇到过的唯一一次拒绝，来自孟文娟。
她是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公安局原局长郝万忠的妻子。她的丈夫在2011年5月14日突发心脏病，倒在了工作岗位上，年仅41岁。
丈夫去世后，孟文娟把自己藏起来，不说话。每一次的采访请求，都被她婉拒。
我有一点不习惯，直到我进入她和郝万忠的家——房间素白到近乎空旷，只有一间小房子里，挂满了一家人的各式合影。
这是深情的另一种样子——想用隐藏和忘记来平静，却又总忍不住悄悄记起。
舍己 我愿意，我可以
英雄们的共同之处，在于总是把自己的生活困境放得很低。再苦的日子在他们口中总是可以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第一次来到陈玉新家，我吓了一跳。
一间16平方米的平房，就是一家七口人的住所。房顶屋檐，随处都能看到雨水渗透的痕迹。屋内家具都是几十年前购置的；在炎热的海南，一家人的清凉，全靠两台挂在床头的微型电风扇；最值钱的电视机，尺寸比一般电脑屏幕还小。
她的丈夫吴春忠，是2013年海南省最令人动容的英雄之一——这位东方市公安局天安派出所所长，在31年警察生涯里甘守清贫、积劳成疾，因肝癌晚期治疗无效离世，年仅55岁。临走前留下的最后遗言仍然是，“欠的债还不上就把房子卖了，千万不要给组织添负担。”
身为英雄的妻子，陈玉新的动容之处并不逊于她的丈夫。婚后28年，吴春忠在家的时间很少。一家7口的生活起居，全扔给了体弱的陈玉新。这几乎不是一个女人能独立扛起的重担——大儿子先天智障，收养的小女儿嗷嗷待哺，年迈的父母长期生病……可她一撑就是几十年。
家里穷，孩子又小，她只好趁着孩子睡着的间隙，去给隔壁的饭店洗碗，一边洗一边竖着耳朵听。孩子哭声一大，她赶紧给老板道个歉，又跑回来哄孩子。
诸如此类的故事，她讲得近乎随意。没有骄傲，也没有抱怨，仿佛这一切苦难都是生活本来就该有的模样。
英雄们的共同之处，在于总是把自己的生活困境放得很低。再苦的日子在他们口中总是可以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面对困境，他们表现的不仅仅是“我愿意”，更是“我可以”。
山东省临朐县公安局寺头派出所副所长沈开未的妻子陈玉莲，是“我可以”的典型。
因为丈夫扎根山区，家里全靠陈玉莲一个人操持。四位老人，一个车祸致残的孩子，永远还不完的债务……她的忙碌没有季节，不分昼夜。冬天要给老家房子的窗户钉上塑料薄膜防风，刺骨的寒风里，她爬上爬下；500公斤的炭在她面前堆成小山，大块的用袋子拖着，小块的抱着，一步步挪回家的，也是她自己。
我抚摸过她的手臂和手指，除了粗糙，更结实有力。
我心疼这样的强大，我更佩服这样的强大。
为人 我爱你，也爱你爱着的那些人
沈开未帮人，从来没有瞒过陈玉莲。“刚结婚那会儿，我就知道他帮一个三年级的孩子直到毕业。”她说，她喜欢这样的小沈，心热，见不得别人受苦。
我问陈玉莲：“他把精力都花外人身上了，你还是喜欢？”她不好意思地笑：“怪也是怪过的。但后来又想，当初就是因为他心热，才喜欢他的，总不能因为他太心热，就又怪他啊。”
后来我发现，其实更准确的原因，是陈玉莲自己的心，和沈开未一样热。她甚至还自己跑去看望过沈开未资助的孩子，“遇见困难的孩子，我心里就揪得慌，觉得应该帮。在这一点上，我跟小沈心里想的是一样的。”
同样心热的两个人，才能在一起走得长久。英雄们一心为民的脚步能永不停歇，也是因为背后的女人们愿意和他们一起，去爱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
谭东的妻子汤静说，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吃过很多苦，得到点帮助不容易。“谭东自己就是从农村出来的，好多苦他自己尝过，就不愿意别人再尝。”这样的想法，她理解，更支持。
于是，她陪着谭东给急需修房的老人添砖加瓦，抢着替谭东给落水的群众送饭送菜，甚至连谭东生前许下的每一个心愿，她都牢记在心。谭东去世后，她帮丈夫将一万元捐回了故乡——四川省遂宁市白马镇黄桶村，只因为丈夫生前曾经说过，得让乡亲们有条好路走。
虽然已天人永隔，却有许多人和事，成为彼此共同的挂念——或许，这才是身为一个妻子，能够给予丈夫的，最深刻的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