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得风》书摘 作者:王蒙 作家出版社出版
就在甜美带着两个孩子准备出发投奔丈夫的时候,公公婆婆双双病倒不起,大成探亲后回Z城上班不到一个月,再次匆匆赶回滨海县鱼鳖村,为父母送终。父母都对儿子与媳妇做了谆谆叮嘱:“好好地过,你们俩在一起,这就对啦!”儿子与媳妇也都向老家儿做了最后的与坚决的保证:培育儿女,白头到老!在大成向临终的父母保证与媳妇好好过的时候,儿子阿龙与闺女阿凤,懂事地看看父母,看看弥留的奶奶爷爷,不住地点头赞许期待盼望。
父母之间有某些问题,俩孩子自幼就看出来了,对孩子的这种觉察,大成也觉察出来了,其心有戚戚焉。
一九七○年Z城员工工资按边疆八类地区标准,大成自己感觉工薪不少,此次送亲,本单位又补助一百二十块钱,但是父母无缘了。人间最大的仓促最大的懊悔是没有来得及尽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孔子说什么都那么准确而且优美仁爱。大成忙于充当边境会晤译员,来回只用了四天,花了三个月的工资。他想起父母为他找的媳妇,与这名大媳妇共同生养的子女,一阵心酸,终于下决心与老婆孩子一起不离不弃,恩爱终生。想想父母,父母也是由父母的父母决定的婚配。全中国七亿人,一辈又一辈,不想想,你的爷爷的爷爷,你的曾祖的曾祖,占世界人口比例最大的中华民族七亿人,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两个多月后甜美带着一龙一凤,坚决现身Z城,暂时住在大成办公室,车到山前必有路。又过了三个月,他们住进了每月只需要缴纳九角二分钱房租、两角多钱水费、七角多钱电费的两间共三十二平方米的平房里。贫贱夫妻百事哀,思来想去亦开怀,边城小户融融乐,攘火团圆甚幸哉!Z城不是农村,什么都要掏钱购买,Z城又不是地地道道的城市,没有城市的全覆盖商业设施与社会服务,什么都要自己跑自己找自己办。他们砌灶烧饭,他们挖窖藏贮,他们锯木钉凳,他们挂板置物,他们拉绳搭衣,他们养鸡取蛋,他们凭票排队购粮,他们凭票加上走后门购肉,在边远的Z城,有票无肉的事情也不罕见。他们自行车驮麻袋买西瓜,他们粉刷房室、四白落地,他们修建土暖气,自备小小锅炉……在白甜美眼中,一切废旧物资都是宝贝,一切辛苦都通向指向改善与享受生活……使大成觉得分外威风的是,他在同事的帮助下,在甜美的怂恿下,趁着大搞政治运动,原来的领导班子瘫痪,人们有了许多自由支配的时间,他自己建立了自行车装修车间,一套家伙什,拿龙、补带、正把、紧条,前叉子、座子、筐子、挡泥板、瓦圈、链子与自行车全身各个轴碗滚珠钢管,无不自力更生装修,于是飞鸽、永久、红旗、生产、凤凰直到英国的兰铃、凤头、菲利普,东德倒蹬闸的钻石牌,二六、二八,各种新老车辆纷纷光顾。其时其地,对于人民大众与绝大部分干部领导来说,自行车是主要交通工具,自行车被当地百姓称为“魔驴”,自行车在这里创造的纪录是一家四口,只凭一辆破车,即可驰骋数十到上百公里。以大成家为例,必要时,他或白甜美骑车,小龙或小凤坐在骑车人前面的车梁上,白甜美或他坐在后面货架子上,还搂抱着未上车梁的另一个孩子。而用永久加重车载货的最高纪录是二百七十公斤,分别装在两个麻袋里,两只麻袋口扎在一起,放在后货架上,麻袋向两侧下垂,重心下降,骑起来更是异常安稳,欲跌不跌,欲翻倒更不会翻倒。同时,这里由于路况恶劣,又由于自行车承担了过重的任务,车三天一小毛病,五天一大扭曲,前一天内胎放炮,后一天前叉子裂纹,再过一个月就会断轴断根断条断筋。对于堂堂发表过诗歌小小说通讯报告的傅大成作家来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他是越来越拿得起来,越动手越纯熟老到,越干越入港起兴来劲儿,他敢向全城自行车修理师傅叫板。他不但修自己的车,还经常免费为同事为朋友为各派领导代劳,更显得大气与大义慷慨,助人为乐。古人叫作仗义疏财,现时到了大成这里,至少是大义疏修车工技,直至部分自行车零件。仅此一端,也大大优化了傅大成同志的群众反映、公共关系、民间舆论。本单位大联合委员会将傅大成定为积极分子,让他宣讲通过学毛著学雷锋提高认识为大家修车的事迹与体会。本单位的职工说起傅同志来,无不赞扬:“那可是我们那儿的香饽饽!”
想当初,一九六六年,政治运动开始,才到Z城供职的傅大成,由于写过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文艺作品,被斥为放毒若干若干,不免有些晦气。后来由于他自学成才,在修自行车上有卓越成就贡献,大大改善了一切的一切,不忘贫下中农之本,靠拢工人阶级弟兄,密切与各方的关系。家有图书腹有诗书万卷,不如红尘俗艺随身,他就是“劳动创造世界”这一历史唯物主义根本原理的样板与形象代言人。同样在政治运动中学会木匠活打家具,学会烹调做菜肴,学会无线电家电做单管收音机,学会泥水活盖小房,学会电工管儿工油漆工的知识分子即知识分子劳动化,那个年代也颇有一批。时势造英雄,不同的时势自然打造不同的英雄,大潮涌动,古今皆然。
白甜美到后过了一段时期,渐渐也在Z城名噪一时,技艺加热心有超过夫君的势头。她的到来全面扭转了大成的生活与形象,大成的所有衣装都经过她的整理整顿修复修补与美化合身化。大成所有的袜子都配对成双,而此前他常常是一长一短、一厚一薄、一新一旧、一褐一蓝。劝君莫惜金缕袜,劝君应惜少年时。双袜圆满直须穿,莫待失一苦寻一。大成的头发也时时得到甜美梳理,清洁与英俊程度显著提高。侬喜小丫青丝长,俺疼夫君头发强,常进发(型)馆无资本,一把木梳便堂皇。发密发黑观茂盛,人精人壮好担纲。拢梳桃质充暗号,革命红灯万年长!虽然Z城一时澡堂停业,洗浴无着,大成上班时仍然眉清目秀,耳朵梢与脖子前后,都是一尘不染、一皴不沾,健康洁净多英俊,未浴却似出浴时。也许没有增加多少新衣,但是大成的头发、眼角、手背、手心、衣领、袖口、纽扣、下摆、裤腿、腰带,包括他人无从看到分享的他的肚脐眼儿,都出现了更多的齐齐洁净、奕奕精神、爽爽风光。
而更重要的是白甜美的炊艺。在农村高堂在上时,那十一年间白甜美韬光养晦、不露声色、粗茶淡饭、省吃俭用、糊口即可。来到Z城,大成月月现钱工薪,甜美带来自己的劳动工资积蓄,巨款六千三百七十多元,对于大成来说可算惊心动魄。甜美天生巧手,无师自通,过眼便明,闻味知艺,见形得法,略尝便觉有了,于是民以食为意,谱系加程序,得失寸心知,深贮待用时。大成见状,赶紧跑新华书店购买一本《中华名菜谱》,一本《大众食堂菜谱》,既博大精深,又经吃好做实用,令甜美开心不已。在供应匮乏、缺东少西的日子里,白甜美因势利导,拆东补西,就地取材,足智多谋,像变戏法一样地上抓下挠、左夹右攥,菜肴得失不由天,全在女人悟性间。家常便饭即是美味佳肴,信手屈伸就是朵颐口福。她利用自己一时还没有找到班上的自由空闲,经常催促大成邀约同事友人促膝谈心,小吃大菜、冷盘热炒、鲁川东北、土酒散装、白干花雕,甚至他们的饭桌上出现过油炸花生米与龙虾片。她做的炸丸子汆丸子熘丸子,她做的炒肉片熘肉片、鱼香肉丝粉蒸肉梅菜扣肉腐乳肉,她做的更实惠的白菜白肉粉丝豆腐豆皮腐竹,她做的干菜馅酸菜馅鲜菜馅小豆馅芸豆馅包子饺子馅饼馄饨,她做的疙瘩汤手擀面酸揪片手扯面爆腌咸菜,都令人啧啧赞不绝口。
尤其惊人的是,甜美无师自通,学会了自己做肉松。那时凭票购肉,问题是在Z城,肉铺多是空空如也,有票也常无肉。这天晚上,他们自一四川“黑”肉贩处购得四指膘肉二十一市斤,炖制好后,为防止腐化变质天天回锅加热,五天后只剩半锅油汤与碎屑。甜美自作主张,干汤水,放进一些面粉吸油,再放少量古巴黄白砂糖,有时还放橘皮陈皮玫瑰酱桂花,炒来翻去,竟成结晶式小粒肉松,质量色泽与新鲜度均远胜食品店的货色。推广延伸,牛羊鸡鱼肉松也开始了出品,这些肉的脂肪,没有猪肉的多,便少放或不放谷粉,可以做出软纤维型牛羊鸡鱼肉松。她掌握了技巧,客人们尝过,更是赞不绝口。
都说是甜美在家,福满大成。后来的说法发展为,甜美来Z城,是Z城各路人民的幸福,天官赐福,无米也炊,无酒亦欢,无肉也足实中意。越是艰难时刻越是食欲大开,越开越珍惜口腹美意、朋友真情、人生温暖。大成甜美也就越是会想出一切办法结交火车汽车司机乘务人员与门市部日杂店售货员还有一些单位的秘书长副秘书长正副科股长科股员,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家靠娘,出门靠墙,众人拾柴火焰高,他们从各路友朋豪杰哥们儿处果然得到了鼎力支援,食材佐料,得不到急需的也能得到代用品。你帮我一尺,我帮你一丈,你帮我一两,我帮你十斤。在Z城,至少上六十户人家说起吃饭自觉欠大成甜美的情;说起交往,自觉判定交友要交大成甜美这样的友,做人要做甜美大成这样的人。人喜人,必助人;人帮人,爱死人;人与人,共美味,共美意,幸福你我其他人!
美食是动物生命生活的第一要素,中华文化,以食为天,人的因素第一,吃的元素居人的因素之首。爱怨情仇,沉浮进退,人心向背,兴衰成败,前提离不开为人民搞饭吃饱,我党我军从井冈山时期就注意办好伙食,改善生活。一顿好饭下来,世界观都有正面的调整,饭菜汤粥,无不蕴藏着正能量。媳妇是男子奔小康的必需,美食是夫妻恩爱的重要依据——压舱石,美食是计划和想象、愿望与动机、志气与胸怀的初始化。美食是人类对于自然与劳动,进步与文明的第一推动,第一尝试,第一感恩与第一认知印象。在一个并不理想的时期,在一个并不充足的年代,在一个不太摸得着天意天机、不太看得见明天后日、不太找得着感觉手柄、不太踩得实路面凹凸的时刻,幸福的贫下中农出身译员兼青年作家兼修自行车能工巧匠傅大成师傅,幸福的家政能手与胜任一切适合女性劳动的万能技师白甜美师傅,他们是真正的成功者,他们是能干的老百姓,他们是惊涛骇浪里的安稳的两条小鱼。他们在匮乏的年代提供很好的餐饮,在寂寞的日子吸引了很多宾客,除了菜肴,他们给朋友们提供各式帮助:升学、就业、参军、发表文学匕首与投枪——三句半与快板,还有报户口、申请补助、财务报销、分房子、请事假、抓阄买电视机与上海锰钢凤凰牌自行车,他们都能帮忙,成功率达百分之四十九。当然他们也源源不绝地接受着好友们的主副食、票证、各种人物的关照与温暖恩宠。在那个时候,他们做到了广交贤士,四通八达,团结互助,互通有无,互补亟需,以友谊纾解艰窘,以联手改善日常生活。
本地的一位老夫子、著名国画家与金石家范白石,在他们家用餐后题写五言律诗相赠:慷慨居边远,风云乐腹肠。逍遥和五味,醴醪醉三江。秀质多甜韵,高情自彩光。食鱼夸尽善,大美赞贤良!他解释说,后四句都是称颂贤内助白女士的。
而在确定了工作岗位以后,甜美上了一天服装师的班,回家后仍然千方百计却又轻松自然地为大成与孩子们准备餐食。大成爱吃面条,爱吃芝麻酱,爱吃连骨肉,爱吃烤得色泽金黄的面食,甜美极少在做饭前征询吃饭人的意见,因为那不是一个消费者主导消费的时期,人们只能因材执炊,只能因应现实,但甜美还是显示了细心关注,使大成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初级口腹意愿。有一个周日一位朋友居然带了一瓶出自生产建设兵团第四师肖尔布拉克七十二团的伊犁大曲前来造访。而家里恰恰无有什么存货略可佐酒,在傅大成狼狈不堪之际,甜美找出一根剩油条,一根大葱,半个萝卜,一块姜,还有一截酱腌乳黄瓜,居然还有一个鸡蛋松花,白氏土造,三切两拌,撒盐滴油,十分钟后,二人小坐小饮,其乐融融,其味幽幽,其情暖暖,其意绵绵。甜哉美哉,这样的甘甜美丽的贤妻你打上灯笼哪里找去?
……也许将来这会成为一个科研课题,以加温与高调、拧紧与加速、全民与举国为特点的二十世纪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的中国,为什么出现了逍遥派,出现了那么多自由与任意、靠边站的不甘与靠边后的轻松如意,还普遍有了度假感娱乐感自主感,出现了那么多休假与旅行,发行了那么多菜谱,生育了那么多孩子,玩了那么多麻将与争上游,发明了用钻桌子、喝凉水、戴纸糊的高帽子来惩罚调笑连贯三把不和的麻将手儿。戴上那样的游戏纸帽子,才懂得了什么叫“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更准确地说叫“假如你把生活欺骗了呢”!因为戴高帽子本来是大革命时期整饬地主富农的,四十年后成了运动中整“走资派”的利器了,一年后纸帽子就麻将化、争上游化(扑克牌化)、解构化、滑稽化了,中国人民的顺水推舟的智慧哪个能比呢?究竟是谁欺骗得了谁呢?
不须好好上班的职工学了那么多手艺,打了那么多大衣柜,养了那么多海马与红茶菌,挽救了那么多玻璃器皿厂,培养了那么多音乐家、小提琴手、手风琴手,二胡、笛子、唢呐手与萨克风手、歌手,还出来了呜儿哇儿喊叫的朗诵手与节目主持人,兴起了那么多健身奇术——从甩手到喝晨尿,从劈叉到燕儿飞与抻筋,有些招式后来与渐渐盛行的瑜伽对接,居然相向而行,浑然一体。这个时期民间还普及了那么多占卜秘方——码火柴棍与拴上铅笔头让它摆动,流传了那么多手抄小说——《握手》《梅花党》《李宗仁夫人郭德洁》,探了那么多次亲,夫妻恩爱屡上高潮,增加了那么多人口红利,举行了那么多家宴寻欢作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劝君一杯复一杯。也正是这一段岁月,受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熏陶,小小贫农子弟作家及Z城著名自行车修理师傅大成,曾经为之痛心疾首的他与白甜美的婚姻,变得亲切安详,如鱼得水,如虾得泥,如胶似漆,遍体舒泰。对了,遥想当年,乡亲们祝贺的人生奇趣盛况愿景,梦想成真,做到了百分之九十的落实率。
留下了百分之十的不稳定因素,现时露头的是:他们的两个可爱的孩子,与两年多前父亲探亲时见到他们的时候相比,他们的锋芒,小龙的天才与嗜书,小凤的笑声与趣味,他们的安琪儿气息,都似乎有所衰减,他们的一切都在往平衡、平稳、平实、非浪漫、非温情方面转化,而这,大成判断是受儿他娘的影响。儿他娘要的是平常普通,不喜欢个性、特色,更休说创造与神奇。
但来到Z城,一龙一凤仍然是崭露头角,儿子十一岁已经将《毛泽东语录》倒背如流,女儿十岁成了“红小兵宣传队”成员,唱样板戏听罢奶奶说红灯,话语不多道理深的歌手。同时这平实平稳平衡的三平,又有一种提升,有一种哲学,有一种传统文化,在“破四旧”的高潮后复活了历史古色古香的余韵。这个“平”字写起来,极其动人,尤其是那最后贯穿与持中的一竖,每逢写这一竖的时候,大成觉得是那样地雄伟与潇洒,自由与胜算,平字的含义也令大成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它们有多么正派,多么质朴,多么幸运,多么中华!人是人罢了,媳妇是媳妇罢了,儿女是儿女罢了,作家是作家罢了,自行车是自行车罢了。平平平平仄,仄仄仄完了您不是还得平平平平平!儿女是儿女罢了,爹娘是爹娘罢了,百姓是百姓罢了,而最根本的,媳妇是俺己个儿的媳妇,谁也换不走。平就是正名,平就是实事求是,平就是有一说一。天下本无事,浑人自扰之,坏蛋自扰之,浑浑浑浑浑,坏坏坏坏,倒也还不能说是太坏,而后平平平平平,他们平安幸福地度过了动荡的年代!
作者简介: 王蒙,1934年10月生于北京,祖籍河北省南皮县。1953年开始文学创作,六十年来写了大量小说等作品,出版五十卷文集,作品翻译为二十多种语言在各国发行。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长。获得过茅盾文学奖、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荣誉博8士、澳门大学博士、日本樱美林大学博士,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等荣衔。2019年获得“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
责任编辑: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