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在这蒙尘之世，他们有心

简以宁

 

1

   
       两位作者，均是哈萨克斯坦的外交官，国事民情，军政经文，在在殚诚毕虑。在各类虚实大事中忙碌不堪的两位政治家，为什么会联名出版一本30年前写作的文学作品？

好奇心被成功地调动起来。

       反复阅读，并与精通中文的作者反复沟通以更好地体察文中深意。盘桓久之，作者笔下的人物事，渐渐凝聚成一股力，打通理解的隧道，一一变得鲜活而可触摸。

 

2

       这本书，既是现实的，也是魔幻的；既是物质的，亦是精神的；既写现象，更是寓言。作者说。

       闻此言，欣欣然，好奇。寓言十九，藉外论之；魔幻无界，精神无疆。

       这会是怎样的独特之书？

       给你听几首歌，看几幅画。说。

       一首歌是哈萨克语的，一首是俄语的，一首是英语的。

       几幅画是彩色的，颜色极丰富浓烈，另几幅则是黑白的，碳笔描画而成。

       音乐和绘画，我都是门外汉。可即使不懂音律，不晓画技，但当乐音响起，伫立画前，整个人却会从现实的情境里腾身而出，去到一个心空神清的世界。

       相信许多人都曾有过这样的体会，在听到一段美妙音乐时，无论当时的情绪如何，神思都会不自觉地跟随音乐的韵律，于悠远清邈中回忆过去，在云雾斑斓中冥思未来，如梦似幻，亦醒亦狂。

       “音乐是精神生活与肉身生活间的媒介。” 

       阅读文学作品与欣赏绘画艺术，所激发的人的情感体验，与音乐异曲同工，多有类似。而本书作者，集音乐文学绘画……于一身。两位作者是哈萨克国立大学东方系的同学，大学时，他们与另两位同学一起组建了一个“DUMAN”乐队，这个乐队名在哈萨克语里，意为“欢乐的聚会”。乐队成员们非常喜欢英国的披头士乐队以及哈萨克斯坦的“Dos Mukasan”乐队（被称为哈萨克斯坦的披头士乐队），并从他们的作品中汲取灵感。

       欣赏着作者精心绘制的插画，听着他们自创自唱的歌，阅读他们真诚深挚的文字……我们有幸看到作者除了外交官工作以外的另一面。工作，使人们务实关联，而文学和艺术，则使人们跨越语言障碍，越过因信仰、民族及国家的不同而形成的自然鸿沟，成为灵魂境域里深识的朋友。

 

3
 

       在读者们开始阅读本书之前，分发给大家一个重要的解码钥匙，即，这些文字，是作者在20世纪90年代初写的，这时候的哈萨克斯坦刚刚独立，新的历史刚刚开启，他们胸中奔腾着千军万马，既对国家和个人的未来怀着巨大期待，充满狂热的想象和激情，亦对国将何往充满不确定感，对个人的未来命运如何，更是惶恐和忐忑不安。有几篇小说如《门》《猫头鹰》《阿吉布提》等，表现得尤为明显。

       透过整体的故事框架，以及叙事的发展，可以感受到作者对人生的思考，有质疑、批判，更有期待、怀念、激情和梦想。

       因有多篇是寓言体小说，普通读者不一定能在第一时间抓住个中要义，故在编排本书时，与作者商议，给每篇文章提炼一个简要的主题，或从文中概括，或引用他者名言，视情况而定，如此，既使作者重温作品，以做进一步修订，同时也引导启发读者的联想和进入。

       一二三月的三篇《假如》《水晶球》《小刺猬》不能算作完全的小说，或谓书信体微小说吧，没有人物塑造，也没有故事情节，是一种倾诉，一种陈述，细述对人生对世界的体会和认知，于全书的作用，可喻为一年之始，也可喻为开启思想的种子。

       《太阳和月亮》以及《法鲁赫》，让我想起佩索阿在《惶然录》里谈到的：“我俯瞰自己以往的生活，如同它是一片平原向太阳延伸而去，如同它是一些浮云将其隔断。”

       《阿斯卡尔》：青春是多彩的，既有天高云淡，也有狂风骤雨；既有烈日炎炎，亦有月凉如水。爱、怨、错、痛，都是青春的味道。然青春终将逝去，那些曼妙的、疼痛的、甜蜜的或酸涩的时光，却深深刻进生命的痕迹里，令人惆怅，永不磨灭。

       《永恒的山莓地》：三十多年前，两个大学同学因为热爱音乐而建立了心灵默契，并组建了校园乐队——“DUMAN”乐队，任吉他手兼主唱。只有历经岁月的无情淘洗，被俗世的风尘和巨浪击打过的人，才能深刻理解和体会《永恒的山莓地》里所表达的对一无伪饰的纯挚情感的无限怀念。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抛却一切外界的枷锁，在荒远之地，遇见天真的儿童、几与外界隔绝的质朴的山莓地园主，与音乐和山莓为伴，挖土豆，捉池鱼，燃熊熊篝火，看星星闪耀……那些美好的回忆，足以抵挡世俗的漫天尘埃，成为活着最底部的精神支撑。世事如烟，惟有这样纯粹而丰沛的友谊，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永不消逝。

       《猫头鹰》：读《猫头鹰》这篇，让人想起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同为人的异化变形且最终结局均是死亡，二者却有很大不同。格里高尔变成大甲虫后，面对自身和他者的内观和外观，凸显现实社会的重压和残酷，最后的死亡凄凉灰暗。而《猫头鹰》里的伊丽莎白生前也是孤独而忧郁的，渴望爱渴望亲情却从未获得，母亲已逝，父亲只顾酗酒连她的生日都不记得，“她想飞上天空，然后再像块石头一样从天上坠下来……”但《猫头鹰》作者显然不想让死亡成为伊丽莎白的终点。她变成了猫头鹰，“终于可以飞到天上，从高处欣赏大地上的美景了。” 故事本身就包含了这样一个命题：美丽会拯救世界，但谁会拯救美丽？！而高飞，也令她有了更广的视野，发现了美景危在旦夕，“老鼠在鲜花盛开的草场上四处便溺，把美景变成粪坑；……此时此刻，让这片土地从肮脏和污秽中解脱出来成为了伊丽莎白新的使命和目标”……这里的伊丽莎白化身猫头鹰（哈萨克斯坦人认为猫头鹰是益鸟，象征坚强、勇敢、一往无前的精神），更像一种甘愿的牺牲，虽有点儿不惜代价的意思（怪异房客为使她成为猫头鹰，采取了非常手段）。正是这种不顾一切，更让人产生悲壮之感。

       与《变形记》里格里高尔的人生境遇类似的一点是，伊丽莎白生前死后都被人们漠视，即使变成猫头鹰为森林除害保护这片美好环境，此村的人们却毫不知情，且“恨死了这栋房子，他们一面恶狠狠地诅咒这里，一面小心翼翼地绕道走。”作者只做客观叙述，并不对村民的言行作任何道德评价价值判断，但读到此，读者心中想必早已五味杂陈。

       《你好》这篇微小说。有好几个读了这篇小说的人和我说，看不懂。 确实，如若你是单独阅读这样一篇短小说，固然会觉得不知所云，但若你了解了作者的职业背景以及读了以上他们的其他作品后，会发现，有一种精神愿景一直贯穿其中：他们希望这个地球上的所有地方和所有人，无论在亚非欧美，无论是黑人白人还是黄种人，都能遇见萨勒姆（“你好”之意）。这个世界和平友好，人们能如愿生活，是他们最虔诚的祈祷。

       《门》《阿吉布提》：这两篇小说，让人想到浮士德。饱学智者浮士德与魔鬼签订城下之盟，但，即使是为追求理想倒地而死，也决不愿将灵魂交给魔鬼，听魔鬼的使唤。永在追求真理、知识、爱与美的路上，永不停歇，永不满足。《门》以及《阿吉布提》里的罗兰、阿吉布提，同样面临魔鬼的诱惑，他们会如何面对，有怎样的命运，并留给人们怎样的警示？

尤其《门》，以几个微小的细节便将两个国家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之间生活习俗以及文化与历史的渊源和掌故不同，会造成彼此之间理解的差异，因而产生巨大的误会，引发种种幻想。作者不动声色，冷静地平铺直叙情节的发展，直视鸿沟的产生。只有深刻了解两国文化的不同背景，才会读出作者内心的恐慌和悲怆，以及对不同文明之间需要对话、需要交流的殷切期盼。

       特别要多谈几句《门》。文明的差异，造成理解的错误（错觉），从而引起恐慌、误解、判断失误等，一系列连锁反应。作者在文中只是客观叙述事件发生发展的过程，理解和解读的任务，则留给了读者自己。这是非常高明的写作手法。作者本身是政治家，做结论对他们来说，是工作常态，因为做决策是其工作基本职责。但作为文学家，小说家，要做的却相反——重要的是启迪，将事情的发生发展呈现出来，让读者自己学会分析、理解和判断。

       《阿吉布提》这篇寓言小说，其对于整个世界局势的担忧，对于人心人性的深刻剖析，使之具有非同一般的品质，可说不逊色于任何经典寓言小说。

       最后谈谈《雪》： 幸福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忧伤？怎样在无望的忧伤中脱身，或者，怎样与忧伤共处，不伤害自己的人生，不伤害他者和这个世界，从而达成一种心灵意义上的万物均衡？《雪》这篇小说很短，却含蓄精炼，几乎触及了以上全部问题，并以自己的方式寻得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