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是拍照片。那马屁、驴屁的……是释放压缩空气，俺不会拍。
这届警察节，有“最美警察”晚会，唱起“不言愁”。说它百听不厌，我管警察文艺——听得过百了。有年上级部门号称要出一套书，让报民警创作。我问，被训斥：“像《便衣警察》那首歌，难道叫法院、检察院报吗？”我说你等会儿，它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都知道是唱警察的，你不报谁报？”我火儿了：“作者不是警察，不归我管！也牵扯著作权，懂吗？”犯上，还穷横。他处长——我熟，接过电话：劝我先报，他去协调版权。态度还成；书终没见着，耍猴儿。
公安部副部长请来乔羽，“写几首能唱红的歌儿。”“神马？”老头儿是济宁口音，“能唱红？还、还……几首？咦——” 摇头。转眼1992，市局邀请音乐创作的“腕儿”采风几日，刘寿水加我是“地陪”。听乔老爷讲这事，我对部长的感激，大于笑他无知、无畏。一晃儿十多年，征歌儿，纯属不死心：跟军歌比，警歌老摽一棵树？据说收稿4万，按词曲两人算，作者8万人！可再无《便衣警察》的聚人和“教唱”……成了日本船，满完（丸）。能超英赶美；改变喝豆汁儿不就咸菜……难！
晚会编导贼咕：“不言愁”都会唱、有共鸣，还用它。
主唱是老警邵杰。听公校同学、分局同事邵毅说，弟也从警，叫邵杰；不看这视频，撞个跟头都不认识。陪唱，是老警合唱团等，熟脸不少。正随着镜头认人……吓一跳：“我”怎么蹦出来了？
视频截图（一）
不是肉身的我。是大屏幕飞出我拍的照片，一张、两张、三……混蛋，给镜头啊？黑白照，“我”为主。那白帽蓝裙女警察，领着一溜孩子过马路……不是我的，不是北京的。原版有大客车一角，车牌是沪。警察老照片——洒家熟。
仅见我三张“历史”，就讲它的来由——
上图，1985年冬摄于永定门火车站广场
捯历史，孙大炮躺着、张大帅坐着告别京师，是正阳门东车站；毛伟人进京，停清华园车站。随历史推进，老百姓能坐上火车，永定门、西直门站人气很旺——普快、直快多，为北京站减负。
警察叫彭锋，我俩1979年同进公校，毕业都分在崇文的派出所，他是“站前”。售票厅、候车室……凡属铁路的，归铁警管；之外全归地方分局——包括他身后的破窗户。它叫晨光饭馆，区饮食公司开的，卖饺子、面条。试过，进过海参、大虾的，搁臭了算——旅客没钱、没工夫摆谱儿。警察面对的也是底层众生。看彭峰执勤，我挎着相机在远处哨着……一位“爷”背着大包儿走近彭锋。听不清说什么，像是：“请问20路车站在哪儿？”彭锋抬手指：“那儿……瞧见没有？那车就是。”老汉也抬手确认：“噢，就那辆……白的大汽车？”我用长焦距……咔嚓。
民，像是早期来京打工的；警，为他指路……定格了这一瞬间。
警察活得也憋屈。“站前所”是挤出地方盖一排房，门前称院子都冤；彭锋胖，出入都不痛快。改天，拍下他们休班的一幕——
逆光、低调作品《休班》
——左为彭锋，右为民警李连弟。看那院子，像刀拉的，呼口气都撞回来。
彭锋从“站前”调到海淀分局。多年从警，坐下一身的病，胖子变瘦子，为“保命”提前退休了。通微信，我说：你我把青春留在一线，留给了老百姓……回味当警察，咱值了。
视频截图（二）
警用摩托车走在前门大街，是摆拍。像一位绘画大师调侃：偶尔我也画假画儿。要的是正脸，箭楼、全聚德作背景，而摩托一给油儿就跑过梭了……折腾这仨孙子跑了仨来回。
“严打”的来年，派出所才有了挎子。老所长说：镇反那会儿，大枪杵着后脑勺走着去分局，自行车上哪儿找去？
这辆挎斗救我命！我借住在布巷子，跟“大街所”隔俩门儿，当它是电话亭、供应站。比如夹块红煤跑回家接炉子……就是蹭不了饭。所小，没食堂，民警饥一顿饱一顿瞎对付。我新婚，有天新娘子跑进派出所，向值班所长老曲哭诉说，我发急病，大口喘气，脸都憋紫了。赶紧，派民警徐跃，骑这辆湘江750送人去天坛医院。透视看，是吃得太饱撑的——肺，被胃挤得不能动了。病因，是媳妇包的馄饨太好吃……小女子忒可气，想用美食撑死革命干部？
老布庄的门道住新人。众友来贺，我说屋子太暗、不知天亮；骂我傻，干嘛不养只大公鸡？房，是叫了五年多的阿姨给借的；这才改叫妈，抱得美人归。多年后老人住骨灰盒，我捂脸，去挡感恩的泪……
感激救命有车——上镜，青史留影。要数落所长老李，你怎能“爱小”？民警收缴了骗子蒙人的化纤布；赶周六下班，李哥把两匹布绑在自行车上，驮回密云的家。被“点炮儿”，发配看守所做饭，混退休。
做饭的警察要是多，多于犯人——世界就颠倒了、没法儿要了。比起副部长收一回“小海鲜”是30万美金，越往前捯……越“廉”。李所长蹬车一百多里，把擦桌子都不吸水的两捆破布咪起来了，今儿能笑掉大牙。他没敢动用摩托！
深信：心里敞亮的警察太多，不乏有“最美”，才办了这场晚会。大屏冒出昔日的警车，行进在古都——是当年崇文分局高科员导演的伪作。
摄于1992年4月2日，房山霞云岭四马台。（左起）副所长马晓明、民警赵永平、矿长、村干部。所长老杨因破坏构图被裁掉，残留膝盖。
我已调市局，跑进深山采访。清早用铁舀子拍，砸开屋内水桶的冰，才崴出水，擦了把脸。杨所长说：每天五点我挨屋敲门，里边哼一声，证明没中煤气，接着睡……
所长杨吉泉来自山东，原是看守所武警。转警察，他说反正我北京没家，去山里吧。政治处主任蹦着泪花儿、握他双手，就差跪下叫大爷了……进山，派人太难了！
老杨说：老号召捐衣裳，敢情就没出房山。大队书记来报案，说出大事儿了， “黑夜库房被撬锁，偷走了一捆救济衣服……”
画面上的老头儿，管着小煤窑。随他来到窑口，有间席棚，几名旷工正歇着。牡丹20吋彩电，正演电视剧：别墅，女人穿着几乎透明的睡裙，撂下电话，噔噔地跑上楼，扑倒在宽大的席梦思上，捶床，哭。推特写：身材，肌肤……
矿工都看，都不说话。除了眼球是白的，牙都带一圈儿黑边儿；眨么眼直掉煤渣儿……
矿长瞅一眼电视，提醒“黑人”：嗨、嗨、嗨！都别瞅了。瞅也白瞅，这种女人可不是给你们预备的。
感叹：电视里外都是当下、都是中国。怀疑：人类不像是同一物种。
正微笑的警察叫赵永平，山民的儿子，帅得能上杂志封面。他爱找我聊。分手后，断他肯定有“发展”！谁想：夜里，骑摩托走山路出事……属于酒后，被开除。他的警察，只存在于照片——
同场景另一张，左侧是赵永平
可惜了一位英武的警察。
可惜了一位英武的警察。
搞不清晚会用了几张、来自哪儿？
十年前，警察摄影家庄家夫，考走一批我的黑白作品，专题讲课；五年前——我退休前，近30张老照片，传给内部一网站。是上赶着赠送。放话：随便用，我高兴！文件大，要苦等；没等来“谢”字，连“收到”也没收到。宛如杜十娘沉宝，不在瓜州，是撇进了太平洋……
不悔当年。有公家的理光10配变焦头，我又掏142元买了架“东方”。它小，好带。有天，俩女的来公安局找我，称苏州的，来京办事，“厂长送您两个彩色胶卷。”这才想起，给照相机厂写过信，夸成像质量……没指望有回音。
正是这“傻瓜”——人、机都用这词儿，记录了警察、社会、家庭……
《这儿不是大集》
——前门大街，民警安英志正阻止占路卖土产。没箭楼就别起这名儿，意义也一般般。
《为了首都通畅》
——摄于长安街、正义路道口。新款“上海”，01绿牌照，自行车噌噌地飞过……交警容易吗？
《为逃台老兵找家》
——回籍探亲老兵（右）遛弯儿，记不起家了。治安所不管户口，决不外推；曲文勇（中，副所长）跟民警倒水接待！不跟台湾警察比穷，比服务。
《等候同伴的打工仔》
——1987年夏，20路前门站。他是谁？敢打赌：不是北京的。在此下车，也许只为看看正阳门、天安门。无关穷富。
《抢》
——抢座、挤车是门艺术，必须集体创作。（右起）背孩子、抱孩子、半大孩子……是在躲。抢，上车走了；抢，把疯狂留在底版上。挑水的回头——过景（井）了。
《看小偷儿》
——妇人偷窃失手，闲人参观，是在前三门一工地。要脱离群众，蹲在同伙儿的位置，或当自己是僚机，才见对面全是不友好的目光。掏相机要快！
《分身有术》
——摄于门道的家。俩“蝈蝈”谁是我妻？都是。用遮光罩、三脚架、二次曝光，生出“双胞胎”。一人变二，我干的；以假乱真，“东方”干的。骗术！
一杆钢笔，两架相机，腰带上挂着刑警队暗室钥匙……当年显我牛。有天在机要室跟马姐神侃，嗓门儿大，骚扰了新提的分局长。我从派出所上来时，他官儿还小，坐对桌；一句“你抽烟够级别”，我扔了烟斗……这会儿他进来，举着两期《首都公安报》：看了吗？看了。有何感想？没……崇文的。报纸撂下，“知道就好。”再臭皮囊，被四个字点穴，人蔫了。干宣传立二等功，俺是唯一；碰上高手儿当领导，哪找第二？发表作品多，是有高压仓；钢笔、相机……人也是工具。
离开分局，去干“内宣”。抓起相机、蹬车就跑的毛兔子不见了，变成警察作家，避免夸谁、骂谁都直眉瞪眼。陈年照片被晚会扒出——它有价值？是人人都握着照相、录像神器，却拍不到从前——他有价值。
别总是“不言愁”。借用电影《红日》调门儿，老警唱歌：
“哎……谁不说俺拍得好，得儿呦——依呦。”
（精选照片，打磨文字，愉悦看官）
《临时老爸》——郗丙义摄
本文作者、摄影：高克芬，入警41年，原北京市公安局三级警监，警营十佳作家。
2008年奥运会，女孩与家人失散；作者当安检门长，给水安抚、联系亲属——被市局文联主席郗丙义用长焦偷拍（上图）。不久调市局文联。后借调全国公安文联当编辑，到脱下警服、回家。
新闻、散文多次得奖；小剧本，三次全国小品大赛夺冠、三届中国戏剧文学奖一等奖（金奖）。现养鹅、种菜，以交友、奏乐、咂酒为乐。
责任编辑：魏雅君
